专访|古典学在荷兰:一门古老学科的现代生存
近年来,古典学在中国高校逐渐受到重视,四川大学等高校已设立专门的古典学专业,标志着该学科在国内的发展迈向新阶段。在国际视野中,荷兰作为一个学术传统深厚而体量相对较小的国家,其古典学发展路径或可为我们提供一些经验与借鉴。一般而言,荷兰高校的古典学每个方向只有一名教授,包括希腊语文学、拉丁语文学、古代史、古典考古、古典语言学等方向。荷兰古典学面临大幅削减教育经费的严峻挑战,我们不确定未来古典学的教授席位是否会因此缩减。与此同时,荷兰新政要求减少国际生比例,减少英语授课项目,古典学的本科项目将完全回到荷兰语授课,硕士项目或许能保留英语授课。本文访谈了荷兰格罗宁根大学的杰瑞·瓦克(Gerry Wakker)教授与布拉姆·凡·德·韦尔登(Bram van der Velden)博士。他们不仅长期活跃于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研一线,也深度参与荷兰古典学社群网络的组织与学科发展,对荷兰古典学术史十分熟悉。通过他们的观察与思考,我们得以一窥荷兰古典学从中学体系到大学研究、从语文学到跨学科融合的发展脉络,以及其在当代社会中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瓦克教授是古希腊语言学教授,研究重点包括古希腊语的语法、语义和语用学。她也是荷兰古典学OIKOS研究学校的负责人,熟悉荷兰古典学的发展过程与国内合作。凡·德·韦尔登博士是格罗宁根大学古典学系的拉丁语言与文学助理教授。他的研究领域包括古代拉丁评注传统、古典学术史以及古典文献的接受研究。他对荷兰古典学的发展史尤为关注。采访人白珊珊系四川大学专职博士后,格罗宁根大学访问学者。
如何看待中学教育体系(Lyceum和Gymnasium)里的古典学训练,这对荷兰古典学教育有何影响?
凡·德·韦尔登:Lyceum中学和Gymnasium的区别可追溯至1968年以前的情形。当时有两种高级中学类型:“市民高级中学”(HBS, Hogere Burgerschool)和Gymnasium。Gymnasium提供拉丁语和希腊语课程,而HBS更偏重自然科学方向。第一个Lyceum设立于1909年,则是两者的结合。学生在两年后(大约14岁时)可以选择走哪一条路线,而不是像 Gymnasium或HBS那样在大约12岁入学时就决定方向。如今,HBS已不存在,而 Lyceum一词现在也没有官方定义,但仍保留在一些学校的校名中。
我自己曾在Gymnasium中学教授古典语言,我认为其优势在于学生可以尽早接触希腊语和拉丁语。这种体系似乎没有太多缺点,尽管学校有时会面临削减希腊语和拉丁语课程的压力,但由于是国家资助的体系,这些课程仍得以维持。随着社会的多元文化发展,古典学早已不限于希腊与罗马的传统,教育模式也随之发生转变。过去博士学位尚非必需,许多中学教师同时也参与大学教学,这种教师构成要求教授同时考虑中学与高校的教学衔接。1850年代以来,涌现出不少著名教授,但中学教学工作可能会挤压科研时间。
瓦克:荷兰的Gymnasium中学体系在古典学教育中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它被批评为精英导向,仅适用于某一社会阶层;另一方面,很多小学老师也会鼓励有潜力的学生申请文理中学,即使这意味着他们要脱离原有家庭和朋友圈。其优势在于学校规模相对较小,氛围亲切,学生感觉舒适。此外,一些文理中学毕业后的年长群体也组织和参与古希腊语拉丁语的读书会,尽管这些读书会往往仍属精英性质。
对于Gymnasium是否是培养古典学者的“必要”机构,访谈者表示这既是精英教育的象征,也确实能在某些情况下发挥关键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Gymnasium才能提供古典语言教育,Lyceum也提供希腊语和拉丁语课程,甚至一些Lyceum的学生因为自主选择古典语言,更加有学习动力。Gymnasium的古代语言课程需要通过考试来获取文凭,而Lyceum则更灵活。
在面对社会与教育环境的变化时,Gymnasium模式也不得不适应改革。例如,为了配合国家政策,他们调整了古典课程内容,在保持语言教学的基础上,强调古代世界与现代社会的关联性,探讨为何今天的学生仍需理解古代文化。这种课程调整并非简化内容,而是使其更多样化,强调理解和解释文本的多元方式。这种改革是古典学者与中学教师共同参与设计的。合作是至关重要的,不仅是大学同事,还有与中学教师的合作也非常重要,因为荷兰这个国家很小。每年的中学古典语言考试有固定的条例,考试的设置由大学教师和中学教师共同讨论。
可否简要介绍荷兰的古典语言使用及教材情况?
瓦克:文艺复兴早期,荷兰的学者已开始教授希腊语,而拉丁语作为学术语言一直持续至18世纪。直到1976年以前,学生如要学习法语或德语,首先必须掌握拉丁语,且为古典拉丁语而非新拉丁语。新拉丁语曾是精英间交流的重要媒介,例如伊拉斯谟及其社交圈,但现在大部分高校已不再那么重视这部分内容。出于经费限制,相关课程多数被取消。
相较之下,过去语言学在古典学教育中的地位更高,阿姆斯特丹培养出一批古希腊语言学家,而如今古典语言的语言学在莱顿依然重要,但在其他高校的古典学本科生学习已经不如从前。目前荷兰的古典学学生也会学习古典语言的语言学,包括少量的印欧语背景和希腊语的方言变化,但主要还是聚焦于古典语言的语法、句法和词形等方面。我们的古希腊语言学课程除了使用荷兰学者用英语出版的《剑桥古典希腊语语法》之外,还会使用荷兰语的句法教材。我与另外三位学者合作完成了《古典希腊语句法》(BEKNOPTE SYNTAXIS VAN HET KLASSIEK GRIEKS)教材。这本书出版之前,荷兰语学界已经出版了词源学的教材,但没有句法和语义学的详细教材。目前人工智能为教学带来了不少冲击,我们需要提升考试题目的难度,以应对学生利用人工智能作弊。

凡·德·韦尔登:在早期现代荷兰社会中,16—17世纪荷兰的富裕与国际化使其选择拉丁语作为核心的教学语言和学术交流语言。斯卡利杰(Joseph Justus Scaliger 1540-1609)抵达莱顿后在拉丁语的领域发挥着重要影响,他的作品也是由拉丁语写就。甚至在20世纪初仍有古典学者以拉丁语教学和写诗。这也与当时古典学被视为艺术而非纯粹科学的观念有关。直到1920-30年代,这一传统才逐渐消弭。格罗宁根大学曾有教授要求学生用拉丁语撰写论文。荷兰语语法教材的撰写默认学生已具备法语、英语等知识基础,这点可能与英国的古希腊语拉丁语语法教材有所不同。

斯卡利杰(Joseph Justus Scaliger 1540-1609)
过去文本校勘在荷兰古典学中地位非常高,但现在高校古典学课程中几乎很难找到文本校勘的训练了,为什么?

科贝特(Carolus Gabriel Cobet1813-1889)
凡·德·韦尔登:19世纪初,科贝特(Carolus Gabriel Cobet 1813-1889)十分反感德国的古代科学(Altertumswissenschaft)概念,推崇以古希腊和拉丁语语言能力为主导的文本校勘,反对德国以拉赫曼(Karl Lachmann 1793–1851)为代表的校勘学谱系分析法传统。因为抄本中错误过多,抄工也不值得信赖。
文本校勘方面,科贝特的影响持续至其学生退休。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的沃杰尔(Jan Woltjer 1849-1917)教授撰文反对科贝特排斥拉赫曼方法的立场,到后来荷兰学者才逐渐开始学习拉赫曼方法。1960年代,大部分文理中学仍以大量时间教授古典语言,过去学生的语言能力远高于当代。如今,荷兰的研究资助经费(如 NWO)更倾向于社会导向项目,文本校勘与评注类研究难以获得经费支持。此外,撰写校勘记目前也更倾向于使用英语,以适应更广泛读者群,不必再坚持使用拉丁语。
瓦克:希腊和拉丁的古典学专业项目细分为语言教育、文化历史、文学研究三个方向。目前没有足够的学分将文本校勘设置为必修课,必修课的构成主要分为三大部分,一部分给拉丁语,一部分给希腊语,一部分给历史和考古等课程。传统的文本校勘方法在荷兰仍被教授,但不是主流。因为学校要求必修课兼顾不同方向的学生,而非过于专精,校勘并非必修课程,时不时有教师会教授这门课。
荷兰大部分高校古典学专业必修课的设置不是特别精专,这可能是和德国高校古典学教育的区别。莱顿大学依然长期开设钱币学、碑铭学和纸草学等方向的课程,其他高校的硕博士主要参与OIKOS每年开设的全国范围的希腊/拉丁碑铭学等课程,并前往希腊或意大利实地阅读碑铭。
可否简要介绍近年来荷兰古典学的跨学科趋势与流行的现代理论?
瓦克:语文学并非古典学的全部,古典学的很多学科并不总是直接与文本关联。荷兰古典学界较早接纳各类当代理论,强调融合传统与现代方法,非常欢迎跨学科合作,特别是与语言学理论、文学理论等领域。荷兰古典学界乐于引入语言学和叙述学理论,如Irene de Jong在荷马史诗研究中的叙述学应用。认知科学的方法(cognitive approach)近年来也十分受欢迎。此外,“anchoring innovation”等现代概念也很重要,用以探讨古今知识的关联。
凡·德·韦尔登:荷兰古典学在战后表现出跨学科倾向,相较百年前差异显著。尽管不同国家之间跨学科程度难以比较,某些传统仍在延续。在现代文论方面,Irene de Jong对叙述学的引介影响十分重要,在荷马研究中极具代表性。但对其他学科现代理论的引介主要取决于学者的个体选择。

荷兰与邻国学术传统有怎样的关联和区别?
凡·德·韦尔登: 荷兰古典学学界与德国的关系十分有趣,著名的沃尔夫(Friedrich August Wolf)已经接受了荷兰高校提供的教职但未能成行,最终科贝特的老师贝克(John Bake)接受了这一职位。还有胡施克(Immanuel Gottlieb Huschke 1761-1828)、赫伦(Arnold Hermann Ludwig Heeren 1760-1842)等人曾收到邀请,克雷策(Georg Friedrich Creuzer 1771-1858)接受了邀请但后来因健康原因退出。一些德国学者曾在荷兰任教,例如莱顿的鲁恩肯(David Ruhnken 1723-1798)、格罗宁根的贝伦斯(Paul Heinrich Emil Baehrens 1848-1888),以及奈梅亨的德鲁普(E. Drerup 1871-1942)。
德国的古代科学(Altertumswissenschaft)传统最初对荷兰的影响并不明显,许多荷兰学者持有反德立场,国际学术合作也很有限。直到20世纪初,越来越多年轻学者赴德深造,尤其是维拉莫维茨在柏林的教学活动,对荷兰学子造成“文化震撼”,他们此前并未深入学习碑铭学等领域。1930年代以后,荷德古典语文学才在方法上逐渐接近,科贝特的最后一位学生退休后,文本校勘忽视拉赫曼方法的局面逐渐改观。
比利时内部学术传统也存在区域差异。19世纪下半叶德国学术圈无疑领先(如保利百科和拉丁语辞海TLL等项目),而荷兰缺乏类似大型项目。事实上,各国并无单一传统,荷兰古典学的表现出高度多样性。结构主义在60—70年代的法国十分流行,但在荷兰却没有掀起同样的热潮。
瓦克:德国的古代科学(Altertumswissenschaft)传统后来对荷兰古典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从19世纪到1950年代,这种影响非常明显。然而,近年来荷兰更多受盎格鲁—撒克逊传统影响。与此同时学生阅读荷兰语、德语和法语文献的比例显著下降。
与比利时相比,荷兰可能更刻意强调希腊语的地位。比利时学生可以选择拉丁语配合现代语言,而荷兰坚持拉丁语与希腊语并重,这是因为荷兰中学老师仍然需要希腊语—拉丁语两种语言,所以不同于德国比利时绑定拉丁语和其他与语言的情况。方法上两国接近,如根特大学强调古代晚期和语言学,但这显然取决于教师的研究兴趣。
你如何看待目前荷兰古典学术史的写作?我读到许多英语和德语的学术史作品提及荷兰与比利时学者,但目前的古典学术史写作更类似于人物传记,对于伊拉斯谟、利普西乌斯之类的大人物着墨甚多,似乎较少展现整体的学术环境。
凡·德·韦尔登:你说的没错,过去的学术史也非常重视那些大名鼎鼎的学者,但我依然希望引介一些不太知名的学者,介绍一个时期或一个学术圈当时的知识共识与常识(common sense)。我希望未来有机会写作一部荷兰古典学术史。
许多学生受益于OIKOS提供的古典学课程与活动组织,我总是听到“荷兰古典学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请问荷兰古典学的学术网络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瓦克:OIKOS (Onderzoeksinstituut Klassieke Oudheidstudiën)是荷兰古典学的研究型学校,为整个荷兰和比利时根特大学古典学硕士生和博士生提供课程资源。目前组织9所高校研究机构,与罗马、希腊、开罗、伊斯坦布尔等地也有合作基地。它不仅促进研究合作,也加强了不同高校之间的联系,特别重视博士生的跨学科培养。语文学并非研究的唯一核心,我们鼓励拓宽地理范围、时间框架,以及关注非精英群体。在OIKOS成立前,荷兰古典学国内合作较为松散。而近35年来,国内合作大幅改善。OIKOS 有时也与考古方向的机构Archon 合作。总体上,学界成员彼此熟识,乐于协作。我作为OIKOS机构负责人非常幸运,即使退休教授也愿意参与,他们总是回答yes,或yes please,从不拒绝我的邀请。
此外,荷兰古典学的中学与高校合作联系也非常广泛,如我之前提到的,我们共同商讨荷兰古典学语言教学的课程设计、考试内容等情况,使得中学教育到大学教育的衔接与未来就业更加连贯。

出版语言的变迁也影响着古典学界的写作方向与受众范围,请问荷兰古典学的学术语言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瓦克:20世纪50年代起,英语逐渐成为古典学研究的主要出版语言。许多学者也曾用法语或德语发表作品。2000年前后,英语开始作为授课语言引入大学课程中。然而,目前部分荷兰政治家倾向于“去英语化”,希望重新加强荷兰语作为学术发表语言的地位。在出版方面,校勘本仍使用拉丁语为传统语言,但英语因读者更广而被视为未来趋势。因为荷兰国家很小,核心的学术出版社主要是博睿出版社(Brill),大部分荷兰学者出版的评注和校勘作品多使用英文,部分在剑桥和德古伊特(De Gruyter)出版。
荷兰著名的古典学期刊《Mnemosyne》起初只发表拉丁语学术文章,科贝特曾长期编辑这一期刊,后来才逐渐引入非拉丁文的发表语言。自1968年创刊以来,《Lampas》是一本研究古希腊罗马的荷兰语期刊,内容覆盖希腊和拉丁文学与语言学、古代哲学和历史、古典考古学、接受史,以及中学教学里的古典语言和文化。不过,其中也出现过少量的英语文章。荷兰的另一个古典学期刊是荷兰古典协会每年出版四期的《Hermeneus》。这是荷兰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古代科普杂志,是面向大众的期刊,很多读者是接受文理中学教育之后的古典爱好者。

凡·德·韦尔登:二战前荷兰学者多用德语发表,战时及战后则转向法语,如今主要以英语发表为主。目前荷兰鼓励多用荷兰语发表,而AI翻译工具的发展可能将促进荷兰语作为学术语言的重新使用,我们可以用荷兰语写作,用AI翻译成英语,自己再校对一次,实现双语发表。至于牛津古典文本校勘中使用英语作为校勘记的撰写语言,我支持这点,英语比拉丁语受众更广。